繆斯回憶錄?第八章：見花想容

現(xiàn)在是十九世紀中葉，大英帝國處在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，不必說遍及全球的殖民地如何供養(yǎng)起英倫三島的富饒優(yōu)渥，也不必說首屈一指的現(xiàn)代化工業(yè)如何引領(lǐng)著時代潮流的波流涌動，僅帝國首都這一城就能顯而易見地讓整個世界為之傾倒：高樓大廈和穿梭其中的有軌電車，束腰的淑女與執(zhí)手杖的紳士，還有掠奪了全世界寶藏的帝國博物館，每一個細節(jié)都能以日不落的強盛來折服初來乍到的旅客。

————但這跟我和愛麗絲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跟在貧民區(qū)夜行的吸血鬼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

(資料圖)

與紙醉金迷的倫敦西區(qū)截然不同，東區(qū)是一片死氣沉沉的世界，浸泡在永無止盡的灰霾中：它們由至少一周二十四噸一平方英里的污染物匯聚而成。

烏鴉在倫敦的天空里與灰霾一樣無處不在，它們盤旋著發(fā)出的凄長嘶啞，在殘垣斷壁上撞出的回聲里震蕩。

我和愛麗絲走在泥濘的街道上，四周都是水溝，這段貧瘠的道路讓我想起了遇見她的那一年：我和奧爾菲斯走在相似的路上，沿途黑壓壓一片的烏鴉亂飛；我們把她從人類的世界帶進了吸血鬼的世界。

似乎童年的陰影在內(nèi)心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，愛麗絲并不想在這段路上多作停留，我小跑著才能跟上她疾行的小小身影。

“愛麗絲，等等，”差不多到杰克說的地點了，我不得不叫住前方越來越遠的愛麗絲，“我們不走這邊。”

“那怎么走？我們都是初來乍到，你卻認識路？”

愛麗絲停下腳步，站在夜霧里回頭看我，她那蜜色的大眼睛被暈染得深沉。

“媽媽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你怪怪的?！彼^續(xù)說，“像是……瞞著我什么心事，難道你知道了什么，可我卻不知道？”

我承諾過保守杰克的秘密，只好對女兒近乎質(zhì)問的疑惑別過了臉：“不是的，只是一種感覺，感覺這附近……”

“那為什么我沒有這種感覺？我不喜歡這個地方?！?/p>

愛麗絲并不滿足我的說辭，但是她也未追問下去，因為就在此刻，我們都被視野盡頭一閃而過的某道黑影吸引了注意力。

因此爭執(zhí)的風(fēng)暴隱而不見。

快到天亮?xí)r，馬車抵達了位于倫敦東郊的長老公館。

在倫敦東區(qū)我們遇見的黑影正是長老的下屬，他同意為兩個遠道而來的同類引薦。

這座哥特式的宅邸內(nèi)廳很高，腳步踩在地板上就會有回聲，燈光的缺失則使整個空間顯得幽暗深邃：總而言之，是個奇幻傳說中典型的吸血鬼住宅。

長老正在會客廳與另一位訪客交談，我作為母女二人的代表被單獨領(lǐng)進去時，聽見他對那位身著法式禮服的訪客說：

“約瑟夫，又是一名異鄉(xiāng)客?！?/p>

名喚約瑟夫的男人轉(zhuǎn)過頭，我正要行問候禮，屈膝時恰巧對上了他的眼睛。

……自從告別人類的世界后，我的色彩永遠都是屬于黑暗的沉悶基調(diào)，一如老墻的壁紙褪去了希望和顏色————而從這個男人的眼眸我所撞見的，卻是如此純凈而明艷的色彩：那是我此生再也見不到的萬里晴空才有的湛藍色。

約瑟夫起身來到我跟前，抬起了我的手，這個動作要我猛地回過神，連忙將自己的手套摘了下來，讓他將吻落在手背上。

他的頭發(fā)和睫毛都是罕見的銀白色，讓我想起滿月的光澤，我聽見他說：

“我是約瑟夫·德拉索恩斯，你與我在十八世紀夢想的東方一樣美麗?！?/p>

我注視著他的眼睛，一時出了神，都不知自己的回應(yīng)是不是小到他都聽不清。

————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約瑟夫，第二次相見時，我已經(jīng)完成了杰克的委托，并在倫敦安頓完畢、應(yīng)長老邀請出席夜間舞會：這是此地吸血鬼們定期舉行的社交活動。

為此，我換下寡婦的黑紗，第一次穿上晚禮服。愛麗絲為我挑選了禮服的款式，她深諳時裝潮流的奧秘。

我從未參加過此類活動，在踏著滿室珠光邁入人影裊娜的舞廳時，還是選擇了不起眼的角落；愛麗絲則與生俱來似地融入了這個耀眼的場合：她雖然保有孩子的身軀，但是她纖巧的儀態(tài)、深邃的眼神，使她散發(fā)出成熟女性的非凡魅力。

尤其是，吸血鬼們早已丟棄了將外貌與年齡掛鉤的習(xí)慣：在愛麗絲面前，他們會像對待一位貴婦人那樣彎腰行禮，這種態(tài)度又強化了愛麗絲的興趣————盡管不會長大，但我的“女兒”還是仿佛春天的樹木一樣開花了。???

正當這時，有人來邀請我這個生面孔共舞。

我只能抱歉地謝絕，這并非因為我反感他，而是因為我壓根……不會跳舞。

————在當年拒絕去舞廳狩獵后，我也徹底與這種社交活動絕緣了。愛麗絲的舞蹈是奧爾菲斯教的。

邀舞的人離開后，我為了排遣尷尬，而選擇離開舞會現(xiàn)場。

通往花園要經(jīng)過一段走廊，沿途的墻上掛著成排油畫，而我的正前方有位眼熟的銀發(fā)青年。

“晚上好。”約瑟夫聽到我的腳步，目光從墻上的油畫轉(zhuǎn)移到我身上。

“晚上好?！蔽覍λ囟Y，注意力卻被他方才注視的那幅畫所吸引，不由得脫口而出：

“這是瑪麗王后？”

“你見過她？”

我端詳著畫中女子的絕代風(fēng)華，喃喃道：“是也不是……”

我曾經(jīng)在許多地方見過她。

在五光十色的電影里，在辭藻奢麗的文段中，還有在這一幅幅一眼萬年的畫作上，我都見過她、法蘭西的末代王后：提起十八世紀，無論如何也繞不開她?？上М斘铱邕^了歲月的距離時，斷頭臺的大幕還是已經(jīng)落下。

約瑟夫也重新看向畫中的王后，解說道：

“這副油畫成作于凡爾賽宮里面，記錄了她一生最美好的歲月……當時英國的長老正在法國游歷，僅那一眼，他便再也忘不掉她了?！?/p>

我一愣：“難道后來長老將王后……”

“王后的死刑在正午，長老救不了她?！?/p>

話題便順理成章地圍繞王后和以王后為代表的那段歲月所展開，我憧憬過那嬌柔精致的洛可可風(fēng)尚，約瑟夫則正是自那時走來的貴族之子，于是我們談?wù)撈鸱矤栙悓m的花園、晃動羽扇的貴婦與閃閃發(fā)光的鏡廳；而十八世紀的中國對于西方人而言尚且蒙著神秘的面紗，我的故鄉(xiāng)在約瑟夫心中永遠承載著浪漫的幻想，于是我們又接著聊了瓷器與絲綢的歷史，還有一種同為他鄉(xiāng)之客的共鳴。

然而，我們之所以會在此地相遇，注定了是因為美好的回憶過后，便緊跟著悲傷的往昔。

……對于我而言，這一切始于歲月將我拋棄；而約瑟夫則是無可奈何地被時代洪流席卷而去：當洛可可時代銀質(zhì)的八音鐘已經(jīng)奏完了它的旋律，逼近的便是強勁而殺氣騰騰的歷史。

革命爆發(fā)后，王室被囚，貴族們逃亡異國，德拉索恩斯家族也不例外。

“克勞德，我的孿生兄弟，沒能支撐到抵達倫敦的那一天?！?/p>

說這話時，我注意到他悲傷的輪廓在夜色里十分清晰，這才恍然我們站在王后的畫像前，不知不覺地說了接近一整夜的話，以至于最早的曦光都從窗戶拂到了他的面龐。

我正想說一些遺憾和寬慰，卻被結(jié)束舞會的愛麗絲打斷了。

她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后：“媽媽，天要亮了，我們得快點回去。”

約瑟夫非常紳士地表示，要送我們母女一程，但愛麗絲卻搖頭拒絕了，說她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好了馬車。

“后會有期，德拉索恩斯先生?！?/p>

法國前貴族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，我聆聽著馬車輪的顛簸聲，回想今晚與他聊過的那些東西，冷不丁聽見身旁的愛麗絲說：

“媽媽和那位德拉索恩斯先生，似乎一見如故？”

我有些詫異：“只是聊聊天而已，談不上什么一見如故的。”

“可你聊得很投入，我喊了你不止一聲?！?/p>

我聽出她語氣里面的不快，伸手摸了摸她梳著珍珠的發(fā)髻，就像母親愛撫小女兒一樣；以前我經(jīng)常這樣摸她的頭，但自從她原本童稚的眼睛被熟女的深邃所取代后，我就很久沒有這樣做過了。

“愛麗絲，是我的錯?！蔽疫@么哄她，“之前我得知他和法國的末代王后是同時代的人，出于對歷史名人的好奇，就多聊了幾句，至于你叫我的那時候，他剛好說起流亡期間死去的手足……”

愛麗絲抬起頭：“你在迷戀你的人性，多年以來你都這樣?！?/p>

這話立馬讓我想起了奧爾菲斯，直要我驀地噤了聲，無法對她提起約瑟夫眼睛里、使我憧憬的湛藍色。

但沉默片刻后，愛麗絲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：

“不過……正因此你才是我的媽媽，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媽媽?！?/p>

我笑了笑，順勢將她摟進懷里，一直到馬車在門前停下————全然沒有看見，懷中女兒那撲閃的眼神中，逐漸蘊積起來的焦慮不寧。

我不知道、我忽略了：在愛麗絲心中，有某種東西正在積聚，并且正慢慢地向我這個世界上最不情愿的目擊者泄露出來。

（TBC）